無名氏(卜寧)

無名氏活在文學的長河上 

我在facebook 開了一無名氏(卜寧)的專頁,紀念他逝世十周年。
他一直是我創作上的恩師。沒有他的作品,我的作品也不會在這個世上。
可惜,他在生時,一直沒有機會跟他見過面。緣總是這個樣子。有人不相信,但這是事實,我只寫了三篇有關他的文章。第一篇是1964年,第二篇是2002年,他剛離世,至於第三篇就是最近刊在明報周日讀書版的十周年忌辰紀念。
先在這裏重刊第二篇,當年也是在明報刊登的。轉眼又十個年頭了。
(附圖為「新聞天地」版的「印蒂」,原名是「野獸野獸野獸」)

  
無名氏活在文學的長河上 

不是讀報紙,報道消息的篇幅太少,完全不起眼,是電話傳來的:無名氏走了,病逝於台灣。1955年我已開始閱讀無名氏的作品,像其他人一樣,由他的短篇追讀下去。1944年至47年出版的短篇,除了人所共知的《北極風情畫》、《塔裡的女人》,還包括《一百萬年以前》、《露西亞之戀》(我深受感染﹐曾把故事情節改寫成一首長詩,刊於《文藝新潮》)、《火燒的都門》、《龍窟》,還有思想隨筆的《沉思試驗》。也是這一年,無名氏在大陸因蘭尾炎進院開刀,還有肺病,身體一直不大好,許多時候,每天大體可做兩、三小時工作。那些日子,讀者根本不知這位作家的下落。直到1964年,他的無名書屋的三大經典巨著(《野獸野獸野獸》、《海艷》、《金色的蛇夜》)我全部飽讀,大大被感召、感動,撰寫了(刊於627期)﹐這一年,無名氏的經濟仍十分拮据,他對胞兄少夫說,“你們知道,我是一個很自信的人,絕不會叫人失望的。…..舊衣服如有,希能寄一條舊布西裝長褲給我。再去年寄來皮鞋,穿了一年,底子還好,鞋面卻有點破了。如有舊皮鞋,不妨再寄一雙(因為舊鞋免稅),沒有就算了……”當時無名氏的生活實況全來自1976年出版的《無名氏生死下落》中家書部分所披露的﹐也是憑這書﹐海外的廣大讀者才知道原來卜少夫為他的四弟無名氏,因為政治的因由,為了無名氏的性命安全,有關他的消息,從未透露過,共沉默了27年。請問﹐人生究竟有多少個27年﹖

無名氏去世時,正是諾貝爾文學獎公布不久,大家都知道,今屆是匈牙利作家。(馬悅然認為,克爾特斯與高行健的共通之處,是他們有極相似的觀點,今屆得主克爾特斯說:「一個作家沒有別的選擇,只有把真理寫出來,只有說真的話。」無名氏在其經典作品寫的都是真的話。)高行健之後,我們還想再有中國作家獲獎麼?高行健之前,有人想過無名氏有資格麼?于是我便想﹕如果無名氏不是生在中國正值多難之秋,如果中國沒有文革及其他整人運動,如果無名氏不是那麼體弱多病,如果無名氏在那廿七年的時間,可以在自由世界生活,自由寫作,如果他的經典作品早就有外文譯本(《紅鯊》Red in Tooth and Claw與另一本小說集《花的恐怖》Flower Terror先後在美國出版過,近四、五年內之事,不過,全是政治色彩。曾有作家以嘲弄的口吻稱往台後的無名氏竟變了“塔里的男人”。)…..但人生這些”如果”是不存在的。還是司馬長風,獨具識見,在他的《中國新文學史》中把巴金的《人間三部曲》,沈從文的《長河》,無名氏的《無名書》及 鹿橋的《未央歌》,列作中國抗日戰爭前後期間長篇小說的“四大巨峰”

《無名書稿》主角印蒂對生命的焦慮﹐矛盾中不斷追求/探討,其中政治、愛情、欲望、宗教、社會理想等在一生中活動裡的地位和意義﹐生成了一個文學的新維度。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的作品﹐都具有本身的話語系統。而這個系統是由語言﹑語鏈﹑語勢﹑話語等的張力﹐營造了獨特語匯/語境。無名氏那種排山倒海﹑充滿生命節奏感的語匯/語境(修辭﹑敘事﹑母題﹑類型生成的多話語系統),在其他中國現代作家是找不到的。他的小說系統成功地把詩與哲學完美結合﹐帶來了真真正正”有血有肉的感覺”。(在《沉思試驗》他寫過﹕快樂絕不是一種詭辯或理論﹐而是有血有肉的感覺。125頁)一部史詩式的小說,從第一卷的宇宙觀,到第六卷的地球觀,這個人生終極的大圓,無名氏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沉思養料。

從他的家書﹐我們發現﹐他託胞兄購買的英文書單﹐十之八九的作家都是到今仍備受推崇的文學大師﹐艾略特﹑湯瑪斯曼﹑維珍利亞烏爾芙﹑黎爾克﹑梵樂希﹑藍波﹑波特萊爾﹑普魯斯特﹑亨利詹姆士﹑葉慈﹑雪萊﹑白朗寧﹑阿波奈爾等。他自稱英文基礎不大好﹐但他的研學精神是可信地令人吃驚的。在《金色的蛇夜》的一節﹐透過人物的沙龍聚會﹐分別討論了畢加索﹑波特萊爾﹑海德格﹑史特林堡﹑喬伊斯﹑普魯斯特﹑勞倫斯諸大家的作品。此書完成於1950年﹐可見無名氏對西方文學思潮的認識非淺﹐在各大師的作品裡﹐肯定汲取了不少養分。綜觀他作品中對時間/生命模式的處理,相信柏格森的生命哲學,對他的影響尤大。那段歲月趙無極與林風眠都是他的朋友﹐思想上彼此互有影響﹐更是必然的。(《沉思試驗》中便附錄一篇評論他們二人的文章﹐當年無名氏已獨具慧眼,一早肯定他們將來在國際上的地位。)

海德格強調﹕語言是人的”存在的家”﹐人棲身在語言所築的家中,詩人尤甚。這是說﹐語言自身能夠言說。詩人/作家的真正言說不過來自語言內核的天籟之音。當我們閱讀無名氏的經典作品(即無名書稿)﹐我們可以不斷聽到”天籟之音”。 

我所感受的威脅是什麼,我無法描畫。我所能說的只是:我現在的精神狀態非常嚴重。我整個靈魂目前只有一個要求:“必須去找,找,找!走遍地角天涯去找!—-找一個東西。”這個東西是什麼?我不知道。正因我不知道,我才必須去找。我只盲目的感覺:這是生命中最可貴的一個“東西”,甚至比生命還要重要的“東西”。(《印蒂》23頁,這是再版本,原名是《野獸野獸野獸》。)40年前就是這把天籟之音,給了我力量投身寫作﹐至今﹐這把聲音仍在我的心中回響著。語言的“築居”,德文Bauen, 也可指播種耕耘。寫作就是耕耘的一種,也是播種的一種。

無名氏在港期間﹐始終緣慳一面。反之﹐在一次畫家/作家蔡浩泉的一次飯局的安排﹐我遇上了他的胞兄卜少夫。我來不及談到無名氏﹐他已有七八分醉意了。我們六、七人暢飲了一晚。他還吟誦了四句詩﹕“風雨一杯酒,江山萬里心,孤梅傲霜雪,歲寒知友情。”隨即寫在小紙上,簽上卜少夫戲作,交到我的手上。到今我仍保存下來。轉眼﹐蔡浩泉﹑卜少夫、無名氏均先後作古﹐人生無常﹐藝術的生命才是不朽吧。  

無名氏是交出整整一生而去寫作的作家之一﹐他的無名書稿被譽為長河型作品,那麼,我們可以說,像其他偉大小說家一樣,他永遠活在這條文學的長河上。 

One response to “無名氏(卜寧)

  1. 亞馬

    我兒時在深水埗買的第一本舊書,野獸野獸野獸。
    我也正值文學獎的這週,剛好想起他。。。有點唏噓。
    時也命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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